第二节(1/ 2)
回到分局,刚进门的我被同事们的欢迎和赞赏所淹没:「杨队!你刚才可真是帅呆了。」
「大斌拼命三郎的外号果然是名不虚传。」
「以前我还觉着,杨一斌不到三十岁就当了副队长我还不服气,现在我算是服了。」
「杨哥,这次又要立功了吧?」
身为员警,能顺利解决这麽一个恶性案件总是会心情愉悦,而且自豪。我一边笑容满面地和同事们击掌,打招呼,开玩笑,一边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。但我还没来得及脱下防弹衣,电话就响了。
「李局,怎麽了?是有什麽意外?」我接通电话,马上毕恭毕敬地问道。
副局长的声音有些复杂,有担忧,有恼火,有无奈,当然更多的是责备:「小杨,你又瞎胡闹。刚才那种情况,你怎麽能那样处置?完全是置自己的安全於不顾!万一嫌疑人真的朝你开枪了,他可是退伍军人,要击中你轻而易举!我们培养你不容易,你怎麽能这麽胡来?那麽拼命干什麽?这种时候学学小顾小张他们不行麽?」
虽然是责备,但我明白李局是为了我好。我这麽个出生在农村,早已孑然一身的,没有关系,没有路子,没有人脉,没有後台,甚至没有钱送礼也根本没打算钻营的普通刑警,能年纪轻轻地当上区公安分局刑警队的副队长,完全出乎我自己的预料。而打来电话的李局就在其中出了最大的力,说我是他提拔起来的一点都不为过。现在他责备我,当然是因为不希望自己有意提拔的年轻人出什麽意外,能一直作为他自己的势力为他所用。
我和李局也算是熟,并不拘束,嬉皮笑脸地回答道:「李局,不是你说,刑警队的总要一个不怕死,肯吃苦,能背锅的副队长来干这些事,我才有机会麽。这时候顾队他们缩了,我当然不能缩。」
李局嗨了一声,一时有些无语。因为我刚当上副队长的时候自己都不敢信,跑去问李局的时候,他坦率地告诉我:「是,你们刑警队那些队长副队长都是有关系的,你没有。但是他们正因为有关系,所以有很多案子就会互相推脱……像抓毒贩,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,这些案子都没人愿意接……真要直接安排吧,像顾厅长就给我们交代过,不要让小顾去办那些有危险的案子……所以我们也很头疼。总之,小杨啊,刑警队总是要一个肯办这些案子的副队长。局里领导都看中你肯拼命,能吃苦。还有,说难听点,就因为你没有背景,所以安排你去办这些案子也不怕得罪人,就算你办案的时候出了事,也不怕没办法交代……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让你背黑锅。」
虽然是赤裸裸的现实,但我很感谢李局的坦诚解释,也很感谢有这个机会。
不然以我这样的条件,在基层干一辈子普通民警那是太正常不过了。区公安分局刑警队副队长?那真是想都不敢想的。
我只有肯拼命肯吃苦的优势,所以,这些案子我从来不躲。刚才的抢劫案,不但自己有危险,而且稍微处置不当,就有可能造成人质或者无关人员伤亡之类的严重後果,要负责任。其他的队长副队长都是避之唯恐不及。只有我毫不犹豫地赶到了现场,并且,不管怎麽说,结局相当完美。
「再拼命也要有个限度。」李局仍然很不高兴:「再怎麽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赌。刚才我给你要了狙击手,你怎麽不用?」
我只能耐心解释道:「李局,我知道的。刚才我也是确定了没有危险才那样处置的。」
李局提高了声音:「你确定没有危险?」
我赶紧赔笑:「嘿嘿,是啊。那个李长生做这些事情,其实也都是为了给他妹治病。我观察了一会,注意到他没有失去理智,只是慌乱而已。他其实明白,要是真开枪打了我,他妹妹肯定没希望了。他自己估计是什麽都不在乎,但是绝对不会放弃他妹。我知道他的心理,知道自己肯定没危险的。」
李局半晌之後才叹了口气:「该怎麽说你好呢。」
我只是嘿嘿讪笑,岔开了话题:「他也不是什麽亡命之徒,也是生活所迫,没办法……那个,李局,我和他保证想办法解决他妹的治病费用……」
李局语重心长地教导我:「小杨啊,你有想过这麽做的後果麽?他确实是没办法没错,但要是都这样,以後谁家人得了病,都去抢银行,逼我们员警给治病了……这种处理方法後患无穷,不值得提倡啊。」
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。像李长生那样,因为走投无路就去犯罪,就去伤害无辜者当然不值得提倡,但社会既然把其中的个体逼迫到这种地步,社会既然不给他们选择其他办法的机会,社会就理当付出代价。
如果我是李长生,我恐怕真的也会这麽做,甚至作出更加过激的行为。
但我知道现在绝对不能和李局辩解这些事情。李局见我不说话,笑了起来:「好了好了,小杨,是我罗嗦了。当时那麽危急的情况,还要你想到这些东西,也太勉为其难了。是我吹毛求疵,哈哈。你处理得很出色,等着总局表彰吧。」
「谢谢李局。」我赶紧笑道,但心里仍然记挂那家伙的妹妹。李局倒也不等我再问,主动道:「我知道你说一不二,答应了的事说什麽也要做到。我们要是不管,你怕是得自己掏腰包,到处想办法给他妹妹治病吧?行了行了,黄局在开记者会,刚刚特意提了这事,已经上新闻了。听说马上就有了两笔社会捐款,他妹那医院现在也主动答应先帮她治病,费用以後再说。」
我长长地松了口气。
李局显然是听到了,笑道:「这下你放心了吧?你也辛苦了,去休息吧。」
我答应一声,挂断了电话。
片刻之後,我便离开办公室,准备下班。刚走到电梯门口,就有一名小女警急匆匆地跑来,看到我之後远远地喊道:「杨队,杨队,等等。」
我停下脚步。小女警跑到我面前,一边喘气一边道:「杨队,我们顾队叫我来请你帮个忙……」
我不由得满心疑惑:「你们顾队不是刚刚把李长生抢去审了嘛?」
小女警看着我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:「那家伙什麽都不说,一直吵着问他妹妹怎麽样了,一会又吵着要见你……我们顾队没办法,打你电话又打不通,就叫我来找。」
「我刚才在和李局通话。」我转身迈步:「走吧,去审讯室。」
很快我就来到了审讯室门口,远远地看到同事顾副队长正在门外一边转圈,一边烦躁地抽烟。看到我之後他马上大步迎了上来,一边掏烟一边喊道:「哎呀杨哥,你可来了。」
这家伙其实并不讨厌。他年纪甚至比我还小三岁,没满二十六。身材微胖,圆圆的脸白里透红,小眼睛总是笑眯眯的,整个人软绵绵的根本没有刑警队长该有的淩厉气势,甚至多少有些娘气。但这家伙脾气挺好,虽然大伯是省公安厅的副厅长,一家都是市公安系统的领导,但自己却没有仗着出身高高在上,从来不仗势欺人,也没什麽架子。和我们这些同事都玩得来,说话也尊重人。要说缺点倒也不是没有,怕死,又喜欢出风头,不过都在人之常情的范围之内。
我不讨厌他。虽然说不上巴结他,但能和他交个朋友当然是求之不得。我们分局刑警队就我和他两个没到三十岁的副队长,年纪差不多,经常一起喝点小酒什麽的。这次他抢着要去审李长生,我也没觉得被蹭功心里不高兴。这麽大的案子,肯定不能我一个人把功劳都揽了,要知道怎麽做人。如果是他分了功劳,那当然对我有好处。
不过这家伙还是给我找上麻烦了。我一边点燃他递过来的香烟,一边嘲笑:「你刚才不是叫着肯定能搞定,让我休息去麽。」
这家伙脾气好,嘿嘿笑道:「看到你你那麽出风头,我也想装个逼嘛。现在是装逼不成反被日,没办法,还是得杨哥帮个忙了。」
我装腔作势:「看哥的。开门。」
审讯室的门被一边的刑警推开,我走进室内,在李长生面前坐下。刺眼的灯光直接落在他的脸上,像是一层苍白的皮肤。他一见到我就挣扎着想要站起来,把他束缚在椅子上的手铐和脚镣马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。
我当然知道他想问什麽,平静地说道:「李长生,你妹妹住的医院,已经同意先给她治病,费用以後再说。如果你想早点开始骨髓移植手术,那就快点交代问题,我们也好安排,对吧?——好了,枪是哪里来的?」
面孔苍白的男子浑身颤抖着,亮晶晶的泪水成串地滚过他消瘦的面颊。
只要撬开了心防,审讯工作都会变得很轻松。仅仅半小时之後,我和顾队先後站起来。顾队板着脸:「李长生,初审就先到这里。」
李长生却不像别的犯人那样迫不及待地起身,哀求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逡巡。我叹了口气,微笑道:「好了,你也先休息。今天太晚了。明天我看看能不能申请让你妹妹来看看你。」
「多谢领导。」他这才站起来,被两名刑警押着,离开了审讯室。
而顾队兴奋不已,一拍那叠笔录,然後笑道:「杨哥你真行。走,我请客,我们喝一杯去。你说吧,去哪。」
既然帮了他的忙,喝他一杯酒那是必须的。我不客气地笑道:「这次你就出点血吧,锦荣记。」
「好哇。」我们一起走出分局大楼,一边走顾队一边还问道:「杨队,你对李长生心理把握的很准啊。三句两句就让他招了。」
现在是私人时间,吹吹牛也没什麽,我装逼道:「其实也很简单,你代入他的立场和角度,想像自己如果是一个哥哥,会怎麽保护自己的妹妹就行了。」
顾队摇头:「我家就我一个,想不出来。呐,杨哥,我记得你也是一个人?你怎麽会把握那种心理的?」
「我怎麽会?」我一时有些发愣。记忆的潮水汹涌地扑面而来,我才发现,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理解怎麽保护妹妹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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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这个扫把星。晦气货!」小小的身体在奶奶的怒駡声中瑟瑟发抖,像是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树叶。但她的脑袋抬起来之後,稚气的脸蛋上那双大而且亮的眼睛却带着勇敢和倔强:「奶奶,我不是故意的。」
「还强嘴!还强嘴!」奶奶满头的白发根根飞散开,像一只炸了毛的老猫一般,突然伸手抓住那颗小小的脑袋上,父亲走後就再也没有人帮她紮起来过的,乱糟糟的头发。小小的身体像一块破布一样被提起来,然後粗暴地按倒在桌子边的地上,几块打破的碎碗边。
接着,扫帚就劈头盖脸地落在她身上。护着脑袋的小手纤细瘦弱,如同秋日的芦苇,很快就肿起一道道青色和红色。
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转动着泪花,但小东西仍然没有哭,而是努力辩解:「奶奶。奶奶。别打我。我不是故意的。我下次不会打破了。别打我,疼……」
奶奶那时候已经很老了吧?枯瘦的手臂挥舞扫帚的频率很快就慢了下来,骂声也逐渐失去了气势。年幼的我那时候心中却只有对这个名叫妹妹的小东西的仇恨,仇恨她抢走我的零食和玩具。所以,我觉得不应该就这样放过她。我故作愤怒地喊道:「奶奶,她就是故意打破我的碗的!她是不愿意给我洗碗!」
「哎哟喂——果然不是好东西——」奶奶果然再次加大了挥舞扫帚的力度,骂声也再次带上了愤怒:「小小年纪就会起坏心思了喂——」
这已经不记得是小东西第几次挨打了。她是每天都会挨打?还是隔天才会挨打?我得意洋洋地看着小小的身体被打得缩成一团,剧烈地摇晃,颤抖,但一直在努力向我投来倔强的目光。
大而且亮的眼睛带着失望和悲伤,一直追逐着我的眼睛,似乎在追问我为什麽要冤枉她。我本能地觉得难以和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视,在奶奶再次停手的时候,终於没有再次火上浇油,撺掇她继续。
「还装死呐?还不快去把碗洗了!要是再敢打破,我打断你的腿。」奶奶弯着腰,气喘吁吁拄着扫帚骂道:「你哥的衣服也不收!养着你吃乾饭麽?」
小东西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,一瘸一拐地端着我们的碗筷,悄无声息地走开了。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,第一次看到她挨打的时候不觉得像以前那麽高兴。
我大概是厌倦了。
我的确是厌倦了。虽然年幼的我缺乏父母的管教,被奶奶溺爱得娇纵自私,横蛮无理,但孩子总有些单纯和善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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